信報：教育評論 (06/11/23)

一套書的故事

程介明

早就聼說楊寳坤逆水行舟，把英華書院從九龍塘搬到大角咀。人家說他冒險，結果越辦越好；後來又有了SNOOPY校長林[水完]心加盟掌小學，更加熱鬧；四年了，現在才有機會去參觀。打通了的中小學校舍，果然氣勢不凡；校史室裏珍藏的倫敦教會的歷史文物，嘆爲觀止；和學生代表交往，只感到英氣逼人；… 但是最戲劇化的，是臨走時，一位老師走上來，手上拿著一套書，竟然帶來莫名的震撼。

這是一套兩本的數學書，《數學分析》，是復旦大學編的，一九六零年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。老師說：“我相信這本書應該是你的！”沒錯，我一眼就看出來了。打開第一頁，還有我自己的簽名，時間是一九六四年夏天。

一九六四年我在港大念書，念的是數學和物理。數學分析是基礎課，大學用的是頗爲古老的英國書，還記得作者是 Currant。當年不像今天，就靠一本課本，靠教師的口。一九六二到一九六四年，中國剛好渡過了“三年災害”，一派娛樂昇平。也是中國在學術上的黃金時代。我們做學生的，最感受到的就是國內出版的課本。

說起來，我的數學學習是靠國內的書養大的；那是更早的事了。一九五八年，在慈幼學校念中二，幾何用的是很多人都記得甚至懷念的 New Geometry，但是進度很慢。我和胡仲豪（現理工大學講座教授）兩個人，決定自學。學校裏面的數學課在慢慢的磨，平行四邊形看來要教一個學期，我們在書局找到許蒓舫的小書《平行四邊形》，幾個同學埋頭做裏面的習題，兩個星期不到就做完了。雖然是只有二三十頁的小書，題目也不太多，但是非常全面，深入淺出，容易明白。我們乘勝追擊，不到一個月，又把下學期才教的《圓》做完了。就是靠著這樣，才大著膽子考中文中學（當時中文中學的數學比英文中學要深的多），進了培僑。

現在想起來，當時的學習數學，毫無障礙，好像一種娛樂似的，覺得很好玩。每個星期一到兩次，有時候我到胡仲豪的家，有時候是他到我的家，因此兩個家庭都很相熟了。（上周聼音樂，我父母一眼就把胡仲豪認出來了，其實相隔已經幾乎半個世紀。）超過了老師教的，也有一點自豪感。

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看的簡體字，自然而然的，也是毫無障礙。現在還聽到有人說“我看不懂大陸字”，嘴裏不好說，心裏覺得很奇怪：看下去不就懂了嗎？不看怎麽會懂？

當時此類的書很多，後來非常流行的《十萬個爲什麽？》還只出了五、六集。也不記得是哪一年，反正是還沒有進大學，也是幾個同學一起，拿著國內出版的書，在街上買了零件，自己造收音機。開始是極爲簡單的礦石收音機，後來是用電子管的超外差收音機。

進了大學，很意外，書單裏面，也有國內出版的書，是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，翻譯日本的一系列數學書，印象中有拓撲學、微分幾何，其他的記不得了，好像都是幾何方面的，都是薄薄的小本子，但都是精品。三言兩語就把看來很難的問題都解釋清楚了。

進了港大，同時看中英文書成了習慣，就托親戚寄來內地的教科書。當時還都是翻譯蘇聯的爲主，最記得的是的一套基礎物理學，有八、九本；還有就是吉米多維奇的《數學分析習題集》（後來香港很多人用的，文革後還有香港的繁體字版），我們用廣東話謔為“乞米都唔奇”。讀者也許想像不到，因爲“三年災害”時期缺紙，那時候國內的課本，都是用非常粗糙的近乎黑色的紙張印刷的。現在留在我的書架裏，就像是一種歷史的提醒。

六十年代“三年災害”過後，開始有了中國自己的大學課本。首先的驚喜就是這套復旦大學編的《數學分析》。中國的課本，特點是簡潔，條理很清楚，舉重若輕。數學以外，還有物理，但是我還是喜歡數學的數比較多。大學畢業不久，國內文化大革命開始，剛剛在發芽成長的課本，也就煞然停了。

文化大革命，開始是全部停課，後來逐漸復課。我也開始在中學教書了。偶然也得到一些內地的課本，但都是中學的。有過一套物理課本，是根據“三機一泵”的教條寫的。什麽叫“三機一泵”，就是根據所有物理的知識，只需要學會勞動人民使用的電動機、發電機、拖拉機和電水泵的原理，就能夠全部掌握。也有過數學教材，裏面的習題，全部要“以階級鬥爭為綱”，都是以地主如何剝削農民等等作爲數學題的內容。

就這樣，不知不覺地累積了不少課本和參考書。書架上擺的滿滿的，每到搬房子，就覺得負擔很重。有一年，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，但有不捨得就此丟掉，於是就開始尋找這些書的新主人。剛好張百康（現港島民生書院校長）也在港大工作，他本身小時候是個數學神童，也是教數學的“鬼馬”天才，我暗中覺得“深慶得人”，但又怕人家不要，誰知一說即合。我所有的數學課本和數學教育有關的書，就這樣都送給了他。屈指一算，少說也是十年以前的事了。

感謝這次拿書給我的鄭鈞傑老師。從他口裏，我知道也許是張百康把輸送了給在中文大學從事數學教育的黃毅英，而他是從黃毅英手裏得到這套書的。鄭鈞傑知道我訪問英華，特意拿了書還特意在我離開以前在找我。意想不到的是，他說：“我想這套書應該物歸原主了？”還說他已經自己買了一套。我感動得不知如何回應。道理上，送了出去的東西就不是我的了。感情上，卻很難拒絕，終於自矛盾的心情之下手下。還請鄭老師簽上他大名，圓了這個美麗的故事。